p;只是他家小子再过年就满十六了,世道乱,早点成家取个媳妇,生出孙儿来继承香火,他忙活了大半辈子,也就圆满了。
雉娘这姑娘他满意得紧,长得漂亮,手脚勤快,人也懂礼数,虽说命硬,死了丈夫,又大上一岁,好在没有生养,而且找个小寡妇当儿媳,也省了媒婆钱和彩礼。
自家谈不上什么大户,但至少有家酒铺,口袋里活钱也有些,嫁过来总比守着寡,还得养活婆婆要好。
可她就是不松口,也不知姑娘家家怎么想的,就这么倔傲,放着美日子不要,唉……
老掌柜打着自个的算盘,百思不得其解。
……
圈子里的两口猪哼哼地埋着头,在食槽中拱来拱去。牲灵倒不知什么疾苦和忧愁,吃得欢乐睡得甘甜。
崔雉娘从水缸里舀了勺水,把手冲干净,挎着空提筐从偏门走了出去。
“快响午了,留下来吃口?”掌柜婆娘正在灶台前忙碌,她隔着窗棂对心目中的准媳妇喊道。
“不了,我还赶着去拾把茅草,晚上要用的。”雉娘回答。
世道不太平,天老爷也跟着怪异起来,方才还闷热得催人一头大汗,这会儿就变了脸,布了乌云行了阴雨。
初春的雨水湿濡得像男人劳作后,顺着脖窝子流下的潮汗,小媳妇微弯着腰,努力朝前倾着身体,护住篮子里来之不易的糙盐,用别扭的姿势小步跑着。
平芜上的风帮凶似地刮了起来,卷起烂草和灰土,让天阴仄仄的黯淡无光。
疾风吹冷雨浇的,饶是精壮的汉子也得避让三分,可不知打哪来的怨愤之情,让雉娘咬着小白牙,硬挺着朝家的方向赶去。
记得尚未出阁时,娘亲老摸着她的头,唠叨着,“你身子骨打出娘胎起就弱,性子又倔,活像头犟驴,宁可挨鞭子也要赌气,以后得寻个知冷暖,懂得疼人的夫家。”
但现在,她早已清楚,能倚靠的只有自己。
对于相貌已然模糊的夫君,她没有爱,却也没有怨恨,只是想,“嘴里说着要闯出个人样,可丢下家里不管,就是你想要的人样?”
有些不屑,有些鄙夷。
依然努力维持着家,赡养着年老的婆婆,守着望门活寡,等待着不知是死是活的男人归来,早已不是对她夫君的感情,而是道义。
雉娘没读过什么书,说不清大道理,但她比谁都明了,道义二字该在心底如何书写。
她走了,家就散了;她走了,婆婆谁来养活?她走了,岂不是和那个逛鬼一般无二?
夹着灰土的天水迷了眼,风雨嘲笑似地更猛烈了,雉娘胡乱抹了把脸,绕开路面上坑坑洼洼的小水潭子,寻摸着找处避雨的地方,身子湿了等会熬碗老姜水就成,盐被淋坏了就全完了。
然后,她又望到了那棵歪脖子杨树,那个浑然不觉有雨,痴傻着望天的怪人,还有,一旁被雨泡烂的半块稻饼。
“这是哪儿?”仿佛见到救星似地,怪人看到她,急匆匆地嚎道,“没有公路,没有车辆,不是郊区,我到底来了哪里?现在什么年代?,莫非……”
完全语不着调的话,雉娘没听懂,她盯着那被人不屑一顾的饼,小声说,“你不是饿了么?怎么没吃?”
怪人抱着头,自顾自的在那里哀怨,“完了完了。”整个人几乎都要疯了。
“……那饼?”
“你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?就在我耳边念叨着什么烂饼。”怪人发泄地吼道,脸扭曲得凶神恶煞,甚至还站直了身体,示威般地用脚践踏着稻饼,让它散成碎末,和满地的泥巴溶为一体。
雉娘本应该走,对这种不知好歹的疯子,最好是绕路而行,但心底升腾起的那股儿怨愤,让她一时间忘了对方是个高大男人,等小媳妇回过神时,已经扬起手,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。
“你作践自个,我管不着,但你别作践吃食!”雉娘回吼道,声音大得连自己都吓住了,她连连逼问,“你死了爹妈?去了婆娘?还是失了田地?好大的个子,有手有脚的,哀嚎个什么?”
那下巴掌仿佛让怪人清醒了几分,寻回了理智,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缩回脚,呢喃着,“我爸妈没事,有事的倒是我,沦落到这里,什么都没了。”
边说着,怪人俯下身子,从泥土里抠着稻饼的残渣,捧在掌心里,“我没想着糟蹋粮食,只是刚才又慌又怕的……”
这话条理清晰多了,听起来像个逃难的,路途上和家人失了散,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,被癔症堵了心窍。
而且瞧举止也不是个蛮霸乖戾的人,这让雉娘心安稳了下来。
方才冒着雨赶路耽误了吃饭的时辰,现在倒不觉得饿了,雉娘暗叹了口气,把另半张稻饼从提篮里拿出来,塞过去,“好生吃了,别再作践掉了。”
她窥了窥天,说话功夫,雨来得急去得也急,已经小了许多,只剩下麻麻的水点子,小媳妇整理了下衣裳和头发,刚想走,却仍看见怪人捏着饼,失魂落魄的。
“吃饱了才有力气去找家人。”雉娘提醒着,既然发了善心,就帮到底吧。
“找不到了,我都不晓得日后该怎么办。”怪人嗫喏,眸子里一片雾气似地迷茫。
雉娘也想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词句,她只是觉得,一个大男人本该顶天立地的,遇点事就露出妇人样的软弱模样,实在入不得眼。
于是她再度走过去,提着怪人的手让他把饼往朝嘴里送,“还不够么?”小媳妇儿声音低低的,却透着股铁似的坚强,“人活着,脚下还有土地,还不够么?”
雨停了,风息了,野草黄瘦的枝叶沾满亮莹莹的水珠,阳头从云层后冒出来,一瞬间,便驱逐了黯淡的阴沉,带来光亮,躲雨的小虫似乎以为又到晨曦时分了,纷纷唧令着欢鸣起来。
怪人愣了半响,埋下头,狼吞虎咽地吃着稻饼,差点噎到。
“已经够了。”他说,满是污垢的脸露出苦涩,但更多的是解脱般的笑容,“我姓李,单名臣,嗯,这年代的人都该有字吧,那我……字佐之。”
第一节 步行至黄昏(一)[2/2页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