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指尖微动,一缕极淡的、带着药味和血腥气的怨气,丝丝缕缕渗入孽镜,镜中薛蟠那张狂笑的脸,眼窝处似乎短暂地凹陷了一下,显出几分枯槁的死气,旋即又被酒色充盈。
林黛玉始终未发一言。她只是静静立在那里,如同潇湘馆里一竿最清瘦的竹。然而,当她那双曾为贾宝玉流尽泪水的眼眸,缓缓扫过镜中贾雨村批阅卷宗时冷酷的侧脸,扫过薛蟠醉生梦死的丑态,最后定格在贾府那依旧笙歌燕舞、却早已埋下倾颓祸根的大观园时,两行清泪,竟无声地自她魂体眼中滑落。那泪珠并非人间之水,落下时如同寒星坠地,带着刺骨的冷意和洞穿一切虚妄的澄澈。泪珠滴在孽镜台上,镜面发出“嗤嗤”的灼响,贾府那繁华锦绣的幻象瞬间被灼出两个黑洞,露出内里朽木般的败絮与不堪。黛玉的泪,比晴雯的撕扯、金钏儿的幽咽、尤三姐的控诉、香菱的泣血,更沉重地敲打在孽镜台上,无声地宣告着这“千红一哭,万艳同悲”背后,是怎样一种彻骨的荒谬与不公。
警幻仙子广袖轻拂,一股柔和却沛然的力量拂过,勉强平息了孽镜台的剧烈震荡和魂灵们冲天的怨气。薄命司内,死寂重新降临,但这死寂比任何喧嚣都更沉重,压得仙阙琼楼都黯淡无光。警幻的目光扫过下方那一张张或悲愤、或哀伤、或决绝的年轻面孔,最终落回那面映照荒唐人间的孽镜。镜中,贾雨村已放下判笔,正与同僚把酒言欢,脸上是春风得意的红晕;薛蟠搂着歌姬,鼾声如雷,涎水淌满了衣襟。他们活得如此“踏实”,如此“兴隆”。
本小章还未完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!
警幻仙子的声音如同九天之外飘落的雪,带着亘古的寒意与洞彻的悲悯,在死寂的司中缓缓响起:
> “痴儿们,岂不闻‘好知青冢骷髅骨,便是红楼掩面人?这薄命司中名册,早已注定尔等泪尽、冤沉、情殇、命陨。非为天意不公,实乃人间自污。那等浊物,身披锦绣,心若豺狼,纵享人间富贵,亦不过是行尸走肉,徒具人形。他们活着,日日啖食自身罪业,沉沦欲海,永堕泥犁而不自知——这,便是他们的‘长生。”
>
> 她的目光穿透孽镜,仿佛看到贾雨村在权势倾轧中夜夜惊悸,薛蟠在酒色掏空下形销骨立。
>
> “尔等芳魂虽散,然一点灵犀不昧,清质长存,终将归于这离恨天外,清净之乡。而彼等,纵皮囊苟活百载,其魂魄早已在人间自筑的炼狱中,受尽永世煎熬。生与死,孰幸孰悲?”
>
> 警幻广袖再扬,指向那面映着人间丑态的孽镜,声音陡然转冷,如金玉交击:
>
> “看!这便是‘活着的死!这便是——‘该死的不死!”
话音落处,孽镜台上光华骤敛,只余下薛蟠与贾雨村在各自醉生梦死与道貌岸然中的影像,被永远钉在了那冰冷的镜面深处。镜光幽暗,恰似一口深不见底的活棺材,映照着两张活死人扭曲的皮囊——他们呼出的每一口浊气,都在加速那副华丽皮囊的腐败;他们享受的每一次欢愉,都在将灵魂更深地钉入无间地狱的业火。
薄命司重归死寂。唯有那凝固在镜中的两张脸,成了“活着的死”最惊心、也最讽刺的注脚。芳魂杳杳,孽镜幽幽,照见这尘寰颠倒的生死簿,原来最酷烈的刑罚,不是魂归离恨天,而是带着一身洗不净的罪孽,在这肮脏的人间,长久地、清醒地“活”下去。
喜欢。
第160章 该死的……[2/2页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