低低咳嗽了两声。
他嘴唇干裂,接过桑延递给他的茶盏,一饮而尽。
水润泽在龟裂的唇畔,带来阵阵刺痒的疼。韩兆闭了闭眼,道:“若桑将军有令,我随时可以披甲出战。”
“披甲出战……”
桑延面色复杂,看了韩兆一眼:“大哥确实不会给你太多时间。但是,披甲出战,你……打得过大良兵士吗?”
韩兆转头望他。
桑延苦笑一声:“这段时日,我也经历了许多。先前,我只觉得,你和鸢娘既然投奔了西夷,那理所当然,应当为西夷效命。但我对鸢娘,都尚且有私心,你虽然之前杀过许多大良人,但那时,毕竟是易容,假装成了西夷人的身份。韩骁俭和许寿还在西夷时,都要用面具遮掩面容。而现在,要你用你本来的身份去打大良,你……”
桑延说:“我既怕你因为身份缘故,不敢堂而皇之在战场上对大良兵士下死手,也怕你做到了,却因此痛苦,不能安宁。你本来就伤重在身,又要扛过月圆香的功效,如果还要因为杀大良人的缘故,每晚噩梦,那你……”
他没有说下去。
但韩兆知道他的意思。
韩兆慢慢站起身来,用缠满麻布的手,又倒了一盏茶。茶早已凉了,其味苦涩。他低声道:“这些,我早就想过了。”
桑延转过头来。
韩兆手上握着茶盏。
他缓慢道:“大良中原,常讲究落叶归根。便是朝中重臣,在长安权势滔天,死后,棺椁也要送回家乡。只有这样,人才能得以安息。只是,我父尚且如此,我,纵然易容,也曾割下那样多大良兵士的右耳。我双手早就是这样了。以什么身份去做,都是如此。我死后,是回不了家乡的。索性,我自幼便待在山上。我的家乡……”
他笑了笑,低声道:“原本,便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了。”
人的一生,总要有归处。
西夷人的归处是草原,是鹰神。而他的归处,早已在那日西夷宴席上,看到面具下父亲的脸时,便分崩离析,再不复当初。
不过两年而已。
孤魂野鬼,又怎么会有噩梦呢?
韩兆喉间滚动。
身上的血腥早已被擦净。但他鼻尖,却总还能闻到那腥咸黏腻的铁锈味。
这是常伴着他的味道啊。
已经深入骨髓。
从前如此。
从来,便如此。
韩兆低头,看见茶盏里晃动的涟漪。
他转头,吐出一口浊气,对桑延道:“二将军。吴婆婆,已经送过去了吗?”
吴婆子是先前,曾在并州王府中,为萧静姝诊治之人。
她在王府中向来不受重视。当日在暗道外,韩兆决定以身替萧静姝,用这样酷烈的法子替她拿到解药后,便同桑延说好,要他想法子,在几人逃走时,趁乱将吴婆子送出。
那时,桑隼和西夷兵士们的注意力都在桑延和萧静姝韩兆两拨人身上,没有人会注意到,一个原本就是王府中隐形人的吴婆子,到底去了何处。
而等一切安宁,就算旁人发现,吴婆子不在了,也没有人会怀疑。
她不是萧静姝这样,被桑延带到西夷,由此被人看管严格,后来更因身份之故,无法逃脱的人。
更不是韩兆这样,被人忌惮,又被人监视的人。
只是一个从前在并州王府就不受重视的医婆,更接触不到任何机密,没有任何价值。她或许是在混乱中被踩死,或许是被谁误杀而后丢入湖中——
没有人会在意。
更没有人会关心。
所以,也就不可能有人知道,吴婆子其实是在桑延的帮助下,趁乱从另一条路,辗转艰难,逃出了王府。她会拿着桑延给她的金瓜子,一路艰难,或许耗费多些时日,最终,投奔到大良大营之中。
萧静姝认得吴婆子。
她看到她,会想起故人。
并州沦陷日久,吴婆子早已没了家。萧静姝或许不会露面,但会给她一个在大良大营,任医婆的机会。而后,每月的月圆香解药,韩兆会交给桑延,会有苍鹰替他将解药远远避开人群,带到幽州,送到吴婆子身边,吴婆子会想方设法,让萧静姝服下。
或许是告知傅行真相,借用他的手。
又或许,是吴婆子真的能蒙受圣恩,在萧静姝身边服侍。
萧静姝会每月都服下解药,如此往复,整整两年。她体内的月圆香,会在他一次次的剧痛噬骨中消失殆尽,她会甚至,不知道自己曾中了毒。她会永远高坐圣人龙椅之上,在众人或敬或畏的目光中,继续她的路途。
这路上风雪真多啊。
他只是个凡人。
凡夫俗子,只有此身。但他也要用他的身躯,挡在她面前——
就算不能将这路变成坦途。
但那最烈的风雪,在伤到她之前,必然得先刮在他身上,直到,风雪簌簌,将他,彻底掩埋。
桑延低低应了一声。
他道:“吴婆子……应当已经快到大良了。她先前说她会在幽州外围的一个小村子住下。到时,我的鹰,会找到她。”
“多谢二将军。”
韩兆笑了笑,他转过身来。窗外夜色渐浓。一切的一切,都笼在一层迷惘的,如雾的黑夜中。
而在并州的另一侧。
幽州群山之下。
吴婆子堪堪到了幽州。她选的路是最稳妥,最安全的路,又一路扮作乞丐,无人会注意到她。是以,她也并不知道,在山脉的另一边,一座破败了大半的村子中,那些村民百姓,正在经历一场洗劫。
第234章 凡人身躯,烈火烹油[2/2页]